經常進出紐約曼哈頓地鐵F車地蘭西站(Delancey St. & Essex St。)的通勤族都見過他,一位華裔二胡演奏者。那人通常懷擁一把胡琴、依柱而坐,屏氣凝神雙目低垂,隨著他雙臂的擺動,悠揚的琴聲如高山流水一瀉而下,在封閉的地鐵站臺上清音繞梁、久久不散。一撥撥乘客在這個東方人身旁駐足,一撥撥路人因琴聲而流連忘返。地鐵車轟隆而過,上下車的人潮洶涌, 而拉琴人不抬頭也不抬眼,始終沉浸在自己的琴聲中、猶如在自己的琴聲中呼吸。
陸敏浩,不是懷才不遇的音樂家,也不是窮困潦倒的地鐵藝人。他是紐約一家船用通訊系統(tǒng)公司的工程師。八小時以內,他是電子通訊工程的技術人才,八小時之外,他屬于紐約地鐵音樂家的一員。“我從心底喜歡二胡!”,一句話,兩個不同角色之間不再有距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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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班之后的陸敏浩在紐約地鐵F車地蘭西站
不離不棄二胡情緣
我父親早年留學美國,回大連后在大學教書被劃為右派,你想啊,文化大革命時我們家能不倒霉嗎?1967年我未滿10歲,我家從教授樓搬進小平房,我和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成了好朋友。一個小伙伴送了我一只剛出生的兔子,養(yǎng)到七八斤重時我把它拿到市場賣了,換回五塊錢。那時候五塊錢是“大錢”,有五塊錢的孩子簡直就是百萬富翁了。我用這筆錢買了一把胡琴,當天晚上,我們家里響起了令人難以忍受的“鋸”二胡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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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敏浩和他制作的船用電子通訊設備
1969年,因父親的問題我家下放了,一輛大卡車將全家送到大連遠郊的鄉(xiāng)村。那時一個沒通電的窮鄉(xiāng)僻壤,無數(shù)個漫長漆黑的夜晚,只有二胡陪伴著孤獨的我。鄉(xiāng)下每年農閑時要唱大戲,鄉(xiāng)親們就推薦我去拉胡琴。不久我認識了中央戲劇學院的一位教授,他精通鋼琴、小提琴和各種民樂,同樣也被下放農村接受改造。他教我認識了簡譜,我跟著他還參加了當時革命樣板戲的演奏。
后來農村通了電,村口的大喇叭經常播放著名二胡演奏家閔惠芬的作品,我從此猶如著了魔一般,只要聽見閔惠芬的胡琴聲,我立即扔開所有的事沖向村口,站在喇叭下聽得如醉如癡、忘乎所以。“喜送公糧”“紅旗渠水繞太行”“賽馬”,閔惠芬當年的琴聲讓一個愛二胡的懵懂少年“開了竅”。
中美建交后我去上海探親,認識了上海京劇院的琴師,他擅長演奏京胡、二胡和板胡,看到他精湛的演奏,我決定要買一把真正的二胡,那位琴師隨后帶我去了上海外灘樂器行,在那里幫我挑了一把二胡。我記得很清楚,那把琴的價錢是46元,是我向伯父借的,當時我跟伯父說“我從心底喜歡二胡”。
從上海返鄉(xiāng)后我更加瘋狂地練琴,每天下工后練四、五個小時直至天黑,小伙伴們也時時陪伴我做最忠實的觀眾。那一年公社主辦知識青年大匯演,村里要我“冒充”知青去參賽,不料兩支曲子拉完后臺下響起熱烈掌聲,我的演奏隨即被評為一等獎,一夜之間我成為當?shù)氐?ldquo;名人”。
“二胡是我今生今世的緣份”。1990年我隨著出國熱去了德國,那時我一無語言基礎二無經濟來源,每周在一家日本餐館工作六天半。打工途中我看見柏林地鐵里有很多音樂家。他們演奏薩克斯風、小提琴甚至豎琴,“那叫一個好!我沒錢都想給他們錢!”第二天恰逢我休息半天,鬼使神差,我拿了塊布裹著我的二胡去了地鐵站,因沒帶小凳子只好蹲在站臺的地下,那天我一口氣奏了兩小時,連頭都不敢抬一下,雙腿蹲在地下麻得站不起來;丶乙粩(shù)錢,兩個小時居然賺了80元馬克,而我在餐館打一天工才有70元。第二天我就辭工去地鐵站“全職”拉二胡。所以,我在地鐵拉琴的膽量是正宗“德國造”,相信柏林當?shù)睾芏嗳硕加浀梦遗丁?/div>
感謝感恩地鐵觀眾
從德國回中國后在深圳的日本三洋公司工作,三年后的2000千禧年,我再次出國、這次就直奔美國來了。
到了美國正趕上小布什總統(tǒng)執(zhí)政,電子通訊行業(yè)走下坡,雇用我的公司被兼并、我隨即被裁員。此時朋友慫恿我來紐約,我別無選擇。起初我在旅行社做導游,實際上就是當司機。每天在曼哈頓載客觀光,每天忍耐塞車和吃罰單,那段日子讓我討厭紐約、怨恨紐約。不久,我再次拿起二胡走進曼哈頓的地鐵。F車地蘭西站的站臺寬敞,全封閉的空間是個天然大音箱,那里簡直就是我的“專用舞臺”。從那一天起,我對紐約的厭惡和怨恨開始融化了。
如果說地鐵是曼哈頓的“腹腔”,我在腹腔里逐漸體會到紐約的“胸懷”。有一次拉琴時遇見一個白人,他質問我“為什么你要拉這些東方曲子?這里的西方人不喜歡”,那人的話剛落音,周圍聽我拉琴的人立即大聲反駁他、指責他說的不是事實。白人、黑人和亞裔群起而攻之,那人很快灰溜溜地走了。
當時我一言未發(fā),內心卻是感慨萬千!都說紐約人冷漠自私,但他們的內心卻是充滿了熱忱、包容、愛和正義感,紐約是個海納百川的城市!她的胸懷足以讓每個人站在這里、理直氣壯地追尋自己的夢。當時我沒有停下拉琴,我用自己的琴聲擁抱在場的每一個人,我的心一直流著熱淚……
很多紐約地鐵音樂家都是專業(yè)出身,也有不少是茱莉亞音樂學院的教授和學生。音樂無國界,也無階層和貴賤之分,大家自娛自樂相互欣賞,認同自己是地鐵音樂家的一員,同時擁有世界最大的舞臺和觀眾群。那些駐足聽我拉琴的人有時給我零錢,有時則給我一張小字條,上面寫滿了贊美之辭或感激的話,我拿到小字條比拿到錢的感覺更好。我曾在內心無數(shù)次大聲說“感恩你——紐約!感恩你——我的地鐵觀眾!”
平時我精心收集二胡的經典作品和伴奏帶,希望把最好的中國民樂演繹給地鐵過客。可當我屏住氣準備拉一段最精彩的旋律時,地鐵車從身邊轟隆而過,完全掩蓋了我的琴聲,這時我立即調整自己的心情和樂章,在下一趟地鐵車抵達之前完成準備好的華彩片段。我拉琴時心無旁騖、很少抬眼看周圍,有一次面前的錢盒被惡作劇少年偷走都沒發(fā)現(xià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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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敏浩是紐約一家船用通訊系統(tǒng)公司的工程師,圖為他在位于長島市的辦公室里工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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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敏浩參觀愛麗絲島移民博物館時,看到館藏的這把中國二胡——西方人眼中中國樂器的代表,不禁熱淚盈眶,百感交集。
傳承傳送民族音樂
有一年回國時見到閔惠芬大師,她在幫我選購了一把好琴后對我說“我們出國演奏是有限的,你們才是真正把中國民樂傳播到海外的辛勞者”。后來我在參觀紐約愛麗絲島移民博物館時,見到館藏一把中國二胡的實物,以及展出的一張巨幅二胡照片,耳畔再次響起閔惠芬大師的話語,心情激動得無以言表。我想大聲地告訴人們:倘若沒有中國音樂、沒有中國二胡,這個世界不完美!
有一天拉琴時遇到一老外,他在我面前站了很久,不停地贊揚我的琴聲美妙動聽。一曲終了他問我以前是什么職業(yè),我說在中國搞無線電通訊,他得知馬上問我是否想到他公司聊一聊。后來,這位老外就成了我現(xiàn)在的老板,我喜歡他公司的企業(yè)文化,喜歡與各族裔同事相處。盡管這家公司曾經也曾有資金周轉不靈、甚至薪水暫發(fā)不出的困境,但是我一直堅守這家公司做到今天。
每逢星期五下班時,在我拖著裝有胡琴、音箱的“行頭”下地鐵前,我和我的老板都會彼此會心一笑,兩個不同族裔、不同背景的人如此相惜相助,你能說不是一把二胡的緣份嗎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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